他想不明白,但是心里头一揪一揪的难受。老太太也实在是可怜,他就全把肚子里的这点酸水,当成了对老太太的同情。
谁料老太太也冷哼了一声:“啥也不懂的小崽子。”
梁布泉还当是老太太被他激得动了火气,觉得先前的计划有门,又不声不响地朝着短刀挪了一步,准备再给老太太添把火。
“照你身上的味来看,死了有半年了吧?也是够难为你的了,闷在这么个小屋里头,见不得太阳见不得亮,连日思夜想的干儿子来了,都不敢开灯。做到这个份上,就为了晚上偷孩子?”
老太太并不在意梁布泉能闻出死人味的这点古怪,倒是对“偷孩子”这三个字讳莫如深,红着眼睛狠叨叨地又重复了一遍:“我没偷孩子!”
“行行行,孩子不是你偷的。”
梁布泉瞥了一眼杜老四,这脑袋缺了一根弦的家伙总算是掏出了枪。
杜老四虽说人虎一根筋,但是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,梁布泉品得出来,他是个万事都由娘的大孝子。
真要是打起来,杜老四的枪口到时候是对着刘干娘还是他自己,梁布泉可叫不准。
原计划不变,这个杜老四依旧靠不住。
既然老太太对偷孩子这件事这么在乎,他就干脆顺着杆,接着往灶坑里添柴火:“你没偷孩子,孩子是自己往你屋里跑的?”
老太太似乎知道自己和梁布泉聊不到一块去,干脆也不搭他的话了,又扭过脑袋朝向了杜老四,身上的几个孩子脑袋被她扯弄的又是一通惨叫:“儿啊,你信娘不?娘真没偷孩子!”
杜老四没说话,捏着枪柄咬着牙,朝后退了半步。
这半步就足够回答刘干娘的问题了。
老太太惨然一笑,不理梁布泉,也不再看杜老四,自顾自地嘀咕道:“老太太是该死了啊,半年前老太太就该死了……但是娘舍不得你们爷几个啊!”
其实从打进了绺子以前,老太太的身子骨就一天比一天弱。
刘干娘知道自己的身子撑不了太长的时日,本打算在自己原本那个破茅屋里自生自灭算了,没想到后来遇上了冯三爷一伙人。
老太太虽然没闯荡过江湖,但是多少也活了这么多年,一看俩人身上的枪伤,他们两个是干嘛的,基本上就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。但是明知道俩人是打家劫舍的土匪,她为啥还要出手相助呢?
其实老太太也不图别的。
自己的两个儿子没教育好,那是她当娘的有错,她自己活该。
但是哪个当娘的不疼儿子啊?
见到冯三爷和杜老两个人年纪轻轻地横在梁子上,还是一身的血,看那模样和自己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年龄差不多,老太太心里头的母性,早就把害怕两个字给冲到九霄云外里头去了。
冯三爷是个讲义气的主,知恩图报。
感念老太太的救命之恩,认她做了干娘,还把她给接到了绺子里面伺候。她老太太活了七十来年,哪经历过母慈子孝这一说啊?原本她是盼着死,到了绺子以后反倒是每天都盼着太阳晚点下山,能活一天是一天,能帮衬冯三爷一点是一点。
绺子里头成天到晚地忙活着找金矿的事,冯三爷和杜老四来看她的时间越来越少,后来一连好几天都见不着他们的面。老太太倒不是怨他们,知道冯三爷他们也是为了绺子里头的弟兄们着想。
占了矿脉,就用不着再打家劫舍,过哪些啸聚山林,杀人越货的日子了,这是好事。
可他一个老太太能帮上啥忙呢?
眼瞅着自己时日无多,总想着能在自己死掉之前,最后再帮他们一把。
“后来我就遇着了一个高人……”
老太太的眼睛这时候才有了点亮,“他跟我说,能帮我续上两年的命,还能帮老三他们找着金粒子。”
“高人?”
梁布泉的心里头却是一沉。
养尸宅,万蛇过境,二九将军尸,早先在老林子里头遇到的一桩桩、一件件事像是跑马灯似的在他的脑袋里飞驰。
他又想起了刚出老宅子时候,赵友忠说过的话——难不成是哪个狗日的想要翻天了?
梁布泉狠狠地咬着后槽牙,感觉手指尖都开始发凉:“你在哪遇见的高人,那高人长什么模样?”
“那和你没有关系!”
老太太的眼神温柔的就像是个怀春的大闺女,“那位高人说,吃了他的药就能保我不死,完后我只要帮着绺子里头的崽子们养孩子,就能给老三炼出金粒子。”
“拿孩子炼金子?”
梁布泉不可置信地倒抽了一口冷气,他想不到,一个非亲非故的干娘,能为这帮胡子做到这种地步。
做到把自己变成个怪物,做到强忍着全身的溃烂,在一个不见天日的茅屋里头呆上半年之久。
“不是炼金子,是养孩子炼金种……”
老太太掀开自己身上的烂肉,从腐烂发白的烂肉里头,掏出了个小指甲盖大的金疙瘩,“那位高人说了,把孩子养在皮肉下头,孩子就能变成金种子,到时候把金种埋在土里,就能长出金矿来。我的儿子就再也不用漫山遍野地跑,不用揣着枪和别的土匪拼命了!”
“娘……”
这是梁布泉第一次看见杜老四哭,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,握着枪的那只手因为太过用力,已然绽出了道道青筋。
他抽噎了半晌,才憋出两个字:“疼吗?”
老太太慈爱地摇了摇头:“娘不疼,能帮着你们哥几个,娘就不疼……”
“娘……”
杜老四哭得像是头疯牛,“咱不疼,咱不疼啊……”
梁布泉正准备趁乱抽出嵌在凳子腿里面的匕首,一声震天撼地的枪响就在他的身后炸开。他一瞬间惶恐地趴在地上,摸摸头,在摸摸手脚后背,没有弹孔。
仔细地检查了一溜十三遭,这才强忍着耳鸣转过头去,就看见杜老四正举着那杆好像千斤来重的盒子炮。
枪管,还冒着青烟。
“不疼了……娘……你不用疼了啊……娘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