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三爷不在的这段时日里,梁布泉是怎么带着众人捉出绺子里的内鬼,再加上刘干娘变野婆、钱二嫂丢孩子扒皮的种种因由经过,全被杜老四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道。刚从外面回来的这群崽子,各个听得扬眉瞪眼,直嘬牙花子。唯独冯三爷和赵友忠在这中间仅仅是彼此交换了个眼神,随后一直沉着脸闷头赶路,也不多做言语。
在秧子房里就一直嚷嚷着要见四炷香堂的宋掌柜,在见着赵友忠的真人之后,反倒成了个哑炮,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,畏畏缩缩地跟在人群后头,就连正眼都不敢瞧他一下。
梁布泉心里头好奇,几次三番地想要在人堆里把宋掌柜拽出来给他爹认识,可是那老家伙不知是不是在对付恶虎的时候受了惊吓,这时候竟然连他都要躲着。他想要把那杆烟袋锅子还给宋掌柜吧,宋掌柜却只推说是“好物赠英雄”,这烟袋锅就送给梁布泉了,只当交个朋友。
再加上那杜老四总是在和别人胡诌海吹的时候,刮带着梁布泉,说到热闹的地方,还得揽着梁布泉的肩膀头子,满世界地宣传自己新认的干弟弟,反复几次,梁布泉也就把宋掌柜的古怪给抛到脑后去了。
至于那杆震虎保命的烟杆子,梁布泉平日里也不会抽烟,本来打算卖个人情送给别人。可想着遇见刘干娘的时候,险些因为杜老四的青子误事,这回多少有了个可以傍身的家伙,随手就给收进了衣襟里头。
只记得宋掌柜在后来千叮咛万嘱咐,千万别把他认识四炷香堂的事,说给赵友忠听。
那巨兽的虎皮,是个好物件。
但是这老虎是脑门中弹,坏了皮子的价钱要不上好价,留在绺子里又像是在说“虎头中枪,绺子不保”似的,也不吉利。所以到了粮台老三那,干脆把整张皮子扒掉,扔进了灶坑当柴火烧了。
这几百斤的虎肉,叫粮台老三和手下的几个崽子做得了满满一大桌的肉菜,可是虎肉入口是又硬又酸,即便是这几个有钱吃肉,没钱吃土的糙汉子,也给恶心的没办法下咽。
粮台只得又把一大桌子的虎肉给撤了,重新换成酱牛肉和几个干巴馒头。蒜泥就着酱油盛到小碟里头,一人分到手里一块,还有的人落不着吃。
按吴老三的话说,不当家的不知柴米贵,绺子里将近半年都在山里寻觅金矿的事,半年没开张,已经快穷得揭不开锅了。如果再这么耗下去,用不上一个月,几个当家的都得领着头,跟崽子们喝米汤稀粥。
梁布泉想着自己刚醒的那会,光他一个人就吃了绺子里的一个大肘子,现在全绺子都是勒着裤腰带生活,心里还有点不落忍。于是顺道把手里的干粮,掰了一半塞给了杜老四,心说这人五大三粗的,一个馒头肯定吃不饱。
但杜老四哪是一般人呢,蒲扇似的大手一挥,又把干粮给梁布泉推了回去:“干咱们这一行的,饥一顿饱一顿都他娘的习惯了,半块干粮撑不着,也饿不死!金矿能找着就找,找不着……大不了老子再带着兄弟,下山干他娘的一票!”
要说这杜老四是真傻吗?
傻人也揣着傻心眼。
他这句话,表面上是说给梁布泉听的,实际上也是在敲打冯三爷。全绺子里的崽子一个个吓得赶紧端起饭碗把自己的脸给挡上,生怕冯三爷那股火窜得不对劲,再烧着了自己。
这杜老四打从冯三爷一穷二白的时候,就跟着他闯江湖。一道上摸爬滚打,从不知名的流匪再到现在的“佛顶珠”,杜老四是鞍前马后,一句怨言都没有。
这俩人在绺子里的关系,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,他是个什么人,冯三爷比谁都清楚,整个绺子里头,也唯独是他杜老四,才有胆子和冯三爷这么说话。
冯三爷的面色不改,把手里的海碗放在桌上刚要开口,杜老四那边先一仰脖,把碗里的烈酒给干了。
“大哥……总瓢把子!你先别着急,话都到这了,兄弟先说两句!”
杜老四红着个老脸,晃晃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,把胸脯拍得山响,“我知道哥哥你是为了兄弟们着想,你想让咱绺子里的弟兄们……都有个正经营生,你是好人,我杜老四明白!但是你看看咱绺子里的这几块料……从他娘的粮台、字匠再到插千的跟水香头头,咱有一个像是会下矿的人吗?你说咱干着胡子干得好好的,虽然说名声不好吧!但是咱抢的是些个什么王八鸟蛋,咱自己心里头有数……咱他娘的不熊(不欺负)老百姓,咱自己行的端坐得正就行呗?管那帮王八犊子愿意说啥呢?咱当啥金匠啊……”
杜老四说着话,还拿胳膊肘怼了怼梁布泉,“下矿的是不是叫金匠来着?”
梁布泉倒是没喝几口酒,可是被杜老四这么一问,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,赶紧埋着脑袋咬牙切齿地应了声:“是!你他娘的是不是喝多了……赶紧坐下吧,别跟这丢人了!”
“丢人?我他娘的丢啥人了,都是自家兄弟,我杜老四有啥说啥,我他娘的咋就丢人了?”
杜老四说着话,语气里头竟然又带了哭腔,“哥哥呀,你是不知道。咱们干娘……咱们干娘为了帮着咱找着矿眼,让她娘的不知道从哪来的高人给忽悠(骗)了,好好一个小老太太,变得跟他娘怪物一样!是我,我杜老四一枪给老太太送的终!我从小没娘啊,我把刘老太太当成咱的亲娘那么看待,结果到头来……我这王八犊子没给老太太尽孝,反倒是一枪给人家打死了!我他娘的该死啊!”
这七尺大汉说到伤心处,竟然抱着梁布泉嚎啕大哭起来。
梁布泉是死的心都有了。
杜老四的嗓门大,力气也大,一瞬间就给他的脸给勒成了酱紫色,那大嗓门直把梁布泉的耳朵给震得嗡嗡直响。他求救般地把目光投向了冯三爷,后者连忙冷着张脸从正位上霍然起身。
“娘了个炮仗的,喝了点马尿,上这耍哪辈子的酒疯!”
冯三爷一拍桌子,指着杜老四骂道,“宋掌柜的,叫几个崽子把这牛犊子拉下去,等他酒醒了,让他自己去你们秧子房领罚!我他娘的才出去了几天,你们一个个想咋的?都要翻天啊?”
“得令!”
宋掌柜悄咪咪地瞄了赵友忠一眼,随后如蒙大赦似的,招呼着几个崽子架起杜老四就往外撤。
“吴老三,半年之内别给那犊子酒喝,他要是和你闹,你就让他来找我!”
冯三爷说着话,又朝四下的崽子们扫了一眼,“你们几个,吃饱喝足了就哪来的回哪去吧。明早四点钟给老子爬起来干活,大先生在咱们山头发现了一处矿脉,明早开始,咱们下矿摸金!”
下头的人一通窃窃私语,大抵无外乎是一些赞叹赵友忠爷俩有能耐有本事,绺子里半年多没办成的事,人家三两天就给解决了之类的说辞。向梁布泉和赵友忠投来的目光,也从最初的鄙薄变作了崇拜和感激。
绺子里头虽然都是些个刀尖上舔血的糙汉子,但是这里头的规矩说道,江湖心机,也不比外头的少上多少。俩人自此,才算是在绺子里头站住了口风,然而赵友忠这翻垛的转角梁能不能坐稳,还得看明天下矿时候的成果。
几个绺子里头主事的人,也要跟着崽子们的人潮往家里撤,让冯三爷一通干咳给留了下来:“那个啥——四梁八柱留一下子,咱们还得商量点事。”
梁布泉一想,自己里外四梁一个不占,撑死了也就能从他爹身上借着点光,绺子里头的正事,好了坏了的,恐怕有他不该知道的东西。这小子浑身上下都是心眼,赶紧起身抱拳,作势准备开溜。